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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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他八成把咱们学生当成开相公窑子的啦。”

    有人说:“对,秃爪子啥事都能干出来呀!”

    有人说:“快别瞎说了,我看不能是丁老师,一定是冒充的。”

    这时有一个人挑高了嗓子喊道:“我看这样好不?让他把右手伸出来给咱们看看吧,是不是丁老师一看手就明白了!”

    这个有趣的提议立刻换来了满堂好:“好哇!让他把右手伸出来!快伸出来呀!”

    丁秃爪子平常最怕人提他的手,更不愿意让人看他的右手。这时一听这话忙要把右手往身底下藏,但是被人按得紧紧的,一动也动不得,正在他无计可施的时候,从被窝外面探进来两三只手,像几把铁钩子一样搭住了他的右胳臂,一使劲,整个胳臂都被拽出去了。

    屋里登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随着笑声只听人们喊道:“好大个秃爪子呀!是丁老师呀!”

    “哎,同学们别走哇!让了老师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快松开他吧!”

    这时丁秃爪子只觉得胳臂、腿、肚子等器官都同时一阵轻松。他忙手足并用,猛一使劲,棉被呼一下被抛到一旁去了,他腾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由于空气骤然一变,加上蹦的又急,他只觉头发沉,眼发晕,身子晃了几晃,扑通一声跌坐在地板上了,汗珠子像大雨点子一样滚下来,学生们又是一阵大笑。

    丁秃爪子忙稳了稳心神,用手一摩挲脑门子,又往地下一甩,汗水甩落在地下。

    他手一扶铁床,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再定睛一看,寝室里电灯通亮,身旁和床前已经没一个人了,人都挤在门前边和那两张床顶上,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背心、裤权,个别也有光着膀子的,看样子都是现从床上爬起来的。人很多,表情可都差不多,都是张着大嘴看着他笑,但笑和笑也有差异,这里边有开心的笑,也有讽刺的笑,嘲弄的笑,解恨的笑,挑逗的笑。丁秃爪子面对着这些笑脸,气不打一处来,他知道今天自己是被学生当活宝给耍笑了,使自己丢尽了人,出尽了丑,堂堂的训育主任竟吃了这么个亏,这还了得!他越想越气,不由得大喝了一声:“笑什么?

    说!谁是领头的!给我站出来!”

    没人吱声,没人站出来,有人还在笑。

    “‘枯拉’!‘巴嘎’!”丁秃爪子气极了,竟骂了两句日本话。他喘了一口粗气继续喊道,“是谁领头喊抓贼的?是谁拿大被蒙我脑袋的?是谁出损招要看我的这个……是谁?站出来!”

    仍然没有人动弹,笑的人又多起来。

    这时丁秃爪子忽然看见一个大个子站在人群后边,也在看着他笑,是那种最刺激他的笑——挑逗的笑。他不由得气往上撞。他甚至有点后悔,怎么早没发现这个罪魁祸首,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很显然,这一切都是他领头整的!这个混账学生,今天决不能轻饶了他!于是他使力气大吼了一声:“罗世诚!站出来!”

    罗世诚几乎一点也没犹疑地从人后面挤出来了,他脸上还挂着那种笑容,看样子是满不在乎。更使丁秃爪子想不到的是,他竟然也穿着背心、裤衩,也好像是才从床上爬起来的。丁秃爪子眨了眨眼睛,忽然想明白了,用手一指罗世诚说:“啊!

    把衣裳脱了,也想假装成才从床上爬起来的。说!你出去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夜不归宿?”

    他话音才住,罗世诚立刻说道:“报告老师,学生从来不会假装,更没有夜不归宿。就寝铃还没响学生就躺在床上了,这有同屋同学可以证明。”

    站在床上的两个学生齐声说:“对,我们三个同时躺下的。”

    站在门口的一个学生说:“我看见了,我来给罗世诚送书,见他脱衣服躺下了,那时候就寝铃刚响过,熄灯铃还没响。”

    接着又有好几个学生为罗世诚作证,喊声连成一片。

    “住口!”丁秃爪子气得脖筋都蹦起来了,他指着罗世诚喊道,‘我亲眼看见你溜出学校大门的,你贴着宿舍楼的墙根往出溜,行动鬼祟,举止慌张……“丁秃爪子的话还没说完,罗世诚就问道:“请问了老师,那是什么时候?就寝铃响了没有?”

    “还没有,可是快响了。”

    “没响就允许我出去呀!”罗世诚这时对着同学们说道,“不错,就寝前我是出去了一次。我这几天泻肚,拉得肚子发空,跑到学校对面小铺买了两个面包,一来一去五分钟都没有用了。”

    “对,他是出去买面包来的,还给我一个呢,”站在床上的学生一哈腰,从枕头底下掏出半个面包来。

    罗世诚又接着说:“这事小铺掌柜的可以证明,请丁老师去调查。”

    “调查什么?”丁秃爪子一挥手说,“买面包是光明正大的事,可你为什么行动那么鬼祟?”

    “请问老师,我是怎么鬼祟的?”

    “你哈着腰往前跑,整出个响动还蹲下……”

    “报告老师,我闹肚子呀,肚子疼,我是捂着肚子跑的,跑着跑着疼了,就得蹲下。这怎么能说是鬼祟呢?”

    同学们都笑了,发出了嗡嗡的议论声。

    罗世诚这时又接着说道:“再说我就是鬼祟,还摆在大面上啊。丁老师可是躲在谁也看不见的黑旮旯里,探着脖子往外看哪,究竟是谁鬼祟这不是很清楚吗!”

    这句话又把大家说笑了,议论声又起来了!

    “住声!住声!”丁秃爪子扯着脖子叫喊着,等到大家声音一住,他又一指罗世诚喊道,‘你狡辩,你强词夺理,蛊惑人心!什么五分钟就回来了?五十分钟你也没回来。我来的时候你床上没人,要不我怎么能……“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报告老师,我闹肚子,上厕所去了,”

    大家又都笑起来。

    罗世诚又接着说:“可我想不到就离开那么大一会工夫,五分钟都不到,就有人钻进我被窝里来了。”

    “胡说!”丁秃爪子吼道,“我在进你们屋以前先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这就用去五分钟,接着又悄悄地端开门……”

    了秃爪子刚说到这,屋门外有谁喊了一声:“听啊!这才是真正的鬼祟行为呢,为人师长的怎么竟干这事呢?这是什么行为呀?”

    又不知谁喊了一声:“特务!特务行为!”

    这声呐喊使丁秃爪子的猴子脸刷一下红到脖根子,他腾一下跳到罗世诚睡的那张床上,举起了三个手指头的右手,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这是对本主任的侮辱!

    我认为你们今天晚上的整个行动是有预谋的,是预先安排好的圈套,一个大圈套,本主任今晚说什么也要拆穿你们这圈套!”

    “请问了老师,”罗世诚也跳到对面床上去,提高了嗓子喊道,“我们得使多么大的圈套才能把您这么大个主任套到学生这张床上来呢?”

    “对呀!”学生们又喊起来,“请丁老师说说,是你自己钻学生的被窝,还是学生把你套进来的?那套在哪呢?拿出来咱们见识见识呀!”

    罗世诚这时又对着学生喊起来:“同学们,丁老师说我们对他设了圈套,实际设圈套的正是他!他明明看着学生在快就寝的时候跑出校门去,既不讯问也不制止,却悄悄地钻到学生的被窝里来等着,这不是圈套吗?”

    “是圈套!”学生们一齐喊起来,“真可耻,真卑鄙呀!”

    这喊声不只响在屋里,还响在走廊里。走廊里已经站满了陆续从床上爬起来的学生。

    丁秃爪子把那只完整的左手也举起来了,他挥动着双手喊着:“住口!住口!

    你们要造反哪?”

    再没有人听他的了。不知学生中有谁领头喊起“通”来,于是那拉着长声的“通——通——通——”之声响满了整个宿舍大楼。

    这“通”声在那时是盛行的,他的准确含意一下子还说不清楚。在反对、嘲弄、驱赶、叫倒好、使对方出丑时都可以使用。多用在群众场合,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一齐喊起“通”来,可以把讲演者赶下台去;可以使正在进行的会议无法进行;可以把戏台上的演员撵回后台,使戏没演完就落下大幕,它简直是一种不使用语言的口号,是一种特殊的战斗“武器”。

    这“通”声一起,丁秃爪子任凭怎么蹦跳也无法制止了。

    这时候那位上了年纪的舍监老师跑进来了,这个老头本来早已赶来,但他躲在外面墙角里不出来。他平时也恨透了这个秃爪子。他恨他恃强欺弱,到处伸手,竞然跑到他管辖的宿舍里为所欲为。今天学生可替他出气了,解恨了。但是事情总得有个收场啊。另外,他总也不露面将来一追究也不好办。于是他就在“通”声四起,事件发展到高氵朝的时候跑出来了。他装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好像是从多少里地外跑回来似的,一进屋就拉住了秃爪子的秃手,一边往外拉一边解劝地说:“先别跟他们吵了,到舍监室里休息休息,完了我协助你把事情调查清楚,走吧,走吧。”

    丁秃爪子已经被学生“通”得走投无路,无计可施,制止、斥责、怒吼甚至叫骂已经失去作用,舍监老头这几句话无疑给他搭了个台阶,他可以平安地溜出去了。

    可他这种人从来不肯表露真情实感,弄虚作假已成本性。现在他的真心是恨不得一下子跑出这屋去,但是却又打肿脸充胖子,硬要表现出一股血战到底的英雄气概。

    他往后使劲坐坡,扭着身子不肯走。舍监老师拉一下走一步,推一推动一动。出了宿舍门,走的稍快了点,但也是半推半就地走出学生堆。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丁秃爪子和以罗世诚为首的住宿学生代表都到校长孔庆繁那里告状。孔庆繁把舍监老师和罗世诚的班主任王一民都请来了。经大家一讲,除了丁秃爪子外,都一口同音说罗世诚是好学生。王一民是这样保证的,舍监老师也是这样肯定的,住宿学生代表调子更高,都把罗世诚说成是他们学习的楷模。

    校长孔庆繁听完了两方面的情况后,表示:这事情闹得很大,牵扯到整个住宿学生,弄不好会出事儿,所以他本人不能妄加裁断。他让两方面都立即写份呈文,由他报请教育厅裁处。

    老于世故的孔庆繁把人都打发走了以后,他并没有等那呈文,而是立刻就上了教育厅。原来他让丁秃爪子们写呈文,不过是一种计策。他知道丁秃爪子是教育厅副厅长懒川放到一中的一条狗,如果让他抢先到懒川那里一嘀咕,他再说什么也不好使了。而他平常也是把丁秃爪子看成眼中钉肉中刺的,恨不能一下子把他整出一中去。今天抓住这个事件怎能不抢先告他一状。

    孔庆繁告状的结果是再也不准了秃爪子插手管住宿学生了。他虽然没有把丁秃爪子整走,却也算煞了一下那坏蛋的威风,出了一口问气,这就是一段往事……

    在丁秃爪子和王一民谈话中间,那一长两短的紧急集合铃声已经响了。丁秃爪子在蹦跳着发泄了一顿对罗世诚的积愤以后,就站到王一民的面前说:“罗世诚既然是王先生的好学生,王先生一定到他家去过,请你把他家的地址告诉我。”

    王一民摇摇头说:“他家我从来没去过,连住的方向都不知道。丁主任要查他的住处本来是很容易的,没必要另问别人。”

    ‘你让我上哪查去?““上学生登记册上查去。”

    “查过了。是假的!”丁秃爪子一敲桌子说,“这个坏蛋早就安下了坏心眼子,连家庭住处都不写真的,不但欺骗了校方而且欺骗了警方。昨天人家当天就按照他登记的地点去搜查,完全落空了。”

    “那就问他本人吧。”王一民直视着丁秃爪子说,“丁主任不是说已经把他抓起来了吗2他是在当局掌握之中啊,问什么不是方便得很吗。”

    丁秃爪子一咬牙说:“这个坏蛋是头犟驴,一个字都不肯往出吐,人家问他啥都……”他忽然觉出说多了,忙一挥手说,“算了,不说这些了。反正人家警方是把查他家住址这事交给学校了,学校就交给你这班主任了。”

    “我没地方查去。”

    “你可以找那些和他要好的学生去问。”

    “我不知道哪些学生和他要好。”王一民仍摇着头说,“我只是在课堂上、在学校里管管学生,下课后我还要去当家庭教师,还要养家糊口,因此学生中间的交往我一点都不了解。”

    王一民把丁秃爪子顶得直翻眼珠子,他刚要发作,校役老冯急匆匆走进来了,他进门就对丁秃爪子说:“丁主任,老师和学生都集合好了,孔校长也来了,他请您快去。”

    丁秃爪子忙问了一句:“玉旨副校长来没来?”

    “还没来。”

    丁秃爪子对老冯点点头,回过头来刚要对王一民张嘴,王一民却抢在前面说话了:“丁主任,我方才说的都是实情。不过我还是可以按照主任的吩咐,找些学生谈谈,尽可能找到他家的住处。”

    “这就对了!”丁秃爪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竟高兴地用那只秃手拍了拍王一民的肩膀说,“王先生,遇事脑袋活动点,别总是那么硬邦邦的,书生气十足,你年轻轻的能吃一辈子粉笔面子呀!”

    “丁主任这可说错了,”王一民也笑了笑说,“我还真想教一辈子书,这是我们王家祖传下来的,我这人也就够这么块材料。”说完他微微一点头,转身走出去了。

    王一民心里很兴奋。一是从丁秃爪子口里知道自己的好学生罗世诚还活着,而且活得有骨气,和自己的估计完全一致,不愧是一个优秀的共青团员;二是竟然获得了公开到学生当中去调查罗世诚家庭情况的自由,不用再担心引起敌人的注意了。

    34

    王一民和丁于先后来到操场上。这时学生早已集合好了。丁于一到,老校长孔庆繁就不耐烦地把手向讲坛上一挥说:“快讲吧,讲完好上课!”

    丁于忙向周围瞥了一眼说:“玉旨副校长还没来,等不等了?”

    “不用等了,方才他来电话,说晚一会儿来。”孔庆繁又挥挥手说,‘称快讲吧。“丁于点点头就往讲坛上走。讲坛是用厚木板做的,丁于在往上走的时候脚下特别用劲,木板阶梯发出噔噔的响声。他企图用这响声增加下自己的分量和威力,造出一股紧张气氛,以张声势。

    讲坛下是一片黄色的队伍。学生这时已被限令穿上统一制作的三个兜的黄色制服了。这是从博仪登基当上傀儡皇帝以后开始换的,大概因为他的老祖宗钦赐黄马褂赐惯了,到他这就让每个学生都穿上了一件黄衣服。

    一中是个两级中学,从初中一年到高中三年,共六个年级,每个年级又有两班,总计十二个班学生,六百多人。那时六百多人的学校就是一座了不起的大学校了。

    都站到讲台下,黄澄澄的一大片。教师站在学生队伍前边,当时这些知识分子还可以随便穿衣服,长袍马褂,西服革履,爱穿什么就穿什么。

    六百多人的集会,片量很大,可是没有扩音设备,讲话的人只能扯着嗓子喊。

    当时扩音器已发明出来,只是还没普及,一般机关学校都没有,全凭讲话人自己生成的那个肉嗓子喊,有多大嗓门发多大声音,最多在嘴前边套上一个铁喇叭筒子,把声音拢住,再发生一点共鸣,如此而已。

    今天丁于没拿铁喇叭筒,他知道凭他那尖嗓门,一两千人的大会也没问题。这时他仰起脖子,尖声喊道:“同事们!同学们!昨天在北市场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反满抗日大案件,是无法无天的魔鬼共产党干的!我们学校也有参加的,其中领头去的已经被打死,还有被抓起来的,这些都是罪有应得的。根据当局已经掌握的情报和被抓去那坏蛋的供词看,还有一批漏网的不法分子,正怀着侥幸心理,装成好人一样,站在大家当中。我们不能让一条鱼腥了一锅汤,一定要把这害群之马抓出来!”

    丁于讲完这段话,就转着猴眼珠子向学生队伍和教职员当中看了一圈。操场上静静的,没有一个人讲话,没有一点声音。

    白楼前枝叶茂密的钻天杨上有小鸟在叫。

    丁于咳嗽一声,咽了口唾沫,又接着喊道:“当局也知道昨天到北市场去的还有不少好人,有的是去市场闲逛,无意中碰上的;有的是不明真相被骗去的;有的是被胁迫着裹进去的。为了把好人坏人分开,现在我奉当局之命宣布:凡是昨天到北市场去过的同学——对,也包括教职员,都把手举起来!听着没有?举手!”

    操场上仍是静悄悄的,没一个人讲话,也没一个人举手。

    panel(1);“怎么?没听见吗?”丁于的尖嗓子提得更高了,大脖筋憋得比筷头子还粗,站在最后排的学生都能看见。“告诉你们,名单就在我兜里揣着……”他用残缺的右手叭叭拍着衣兜,“谁去谁没去,谁是好人谁是坏蛋,都分得清清楚楚。现在就是给个机会,识时务的趁早乖乖地把手举起来。好人一举手就更好了;坏人一举手也可以减轻罪过,说明有改悔投诚之意。这机会一错过,可就要加重处理了。我现在喊一二三,喊完就举手!”接着丁于就拉长了声音喊道,“一——二——三——举手!”

    仍然是静悄悄地没一个人举手。

    丁于忽然一跺脚,像拍惊堂木一样紧跟着嘶叫道:“不举手就不解散,都给我老老实实地站着!”

    仍是没有一个人举手。

    校长孔庆繁眉头一皱,心里骂道:“你小子也太专横了!我告诉你快讲完好上课,你现在连理都不理我就宣布不解散,你他妈仗着洋爸爸的势力,竟敢这样目无校长,我……”

    正在孔庆繁自己思量,想要出来讲话的时候,忽然从学生队伍里发出来一种声音。是什么声音嗡嗡地响?开始很弱,转眼间就由弱转强,嗡嗡声变成一片轰鸣声,就像有两架飞机降落在操场上一样。钻天杨上的小鸟惊恐地飞起来,随着这轰鸣声飞上了九霄。

    这声音是从哪发出来的?当你细心地观察一下的时候,就会发现学生的脸都憋得通红,鼻孔都张得很大,那声音就是从这发声的辅助器官里放出来的。熟悉当时学生生活的人都知道,这干法还有个名,就叫“开飞机”。它和前一章讲过的“通”

    声是起同样作用的,不过运用有别,巧妙不同罢了。

    丁秃爪子开始还企图把这声音压回去。他像饿狼一样嗥叫着,从讲坛这边跑到那边,把完整的和残缺的手都挥动起来,双脚一齐往起蹦着跳着。如果这时候用电影摄影机把他拍下来,演的时候不放声音不加说明,观众一定会以为他脚下踩的是一块烧红的铁板。

    孔庆繁一见这情景反倒不吱声了,他把双手往胸前一抱,看着那猴子在台上活蹦乱跳,真像抽口大烟那么过瘾。

    丁秃爪子在台上蹦了一会儿,忽然一跺脚,从一米多高的台子上跳下去了。他是体育教员出身,腿脚还很灵活。脚一沾地,没等腰直起来就向学生队伍里冲去。

    学生开飞机是有技巧的,有不少是老“驾驶员”了。当丁秃爪子往学生队伍里冲的时候,被冲那块的学生就都不嗡嗡了。他冲到哪里哪住声,而别处嗡嗡的更有劲儿,所以那声音一点也没降低。他在学生行列的空隙间只能看见眼前几个人。尽管他像条猎犬一样,东扎一头,西扎一头,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甚至也拿鼻子嗅,但是却一无所获。他气得喘着粗气,汗从头上淌下来,后背都溻湿了。他越生气脚步倒腾得越快,猎犬变成了疯狗,在学生队伍中钻来钻去……

    嗡嗡的开飞机声仍在继续。

    这时,玉旨一郎来了。他仍然穿着那件中国长衫,用一只手提着衣大襟,迈着大步向校长孔庆繁跟前走过去。他面色阴沉,双眉紧皱,脑门和大圆鼻子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站在孔庆繁面前,听孔庆繁说着,时而皱皱眉头,时而又说些什么……

    这时,忽然从学生队列中发出一阵哈哈的大笑声,这笑声冲淡了“开飞机”声,嗡嗡声渐渐地停住了,所有的人都向发出笑声的地方望去……

    原来那个到处乱钻的丁秃爪子一头栽倒在地下了!因为他跑得快,在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所以跌得特别重,是一个实实惠惠的“狗抢屎”。等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衣服和脸上都沾满了土,他的脸原本就凸凹不平,这回凡是凸出的部分——脑门、鼻子头、颧骨都蹭没皮了,血从鼻孔里流出来,他忙用手一擦,血和泥混在一起,慢个满脸花,猴脸变成了鬼脸。

    从他栽倒时学生就要笑,但都努力憋着,憋呀憋,这时憋到时候了,于是骤然间爆发了一阵大笑。笑是有传染性的,尤其在这些小青年当中,一笑开了头简直就像河水决堤一样,想堵都不好堵了。

    丁秃爪子顾不上脸破血流浑身疼了。他心里清楚,自己是被什么东西绊倒的,他忙向跌倒的地方看,地下光光溜溜的,连根小棍都找不到,只有一只溜光锃亮的尖皮鞋从学生队伍中横伸出来。如今尖皮鞋的后跟落在地下,尖头翘起来,左右摇晃着,好像有意告诉丁秃爪子说:“你不用找了,绊倒你的东西在这呢!”

    这简直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挑衅。丁秃爪子直觉气往上撞,血往上涌,他急忙顺着皮鞋脚往上一看,只见一张黑而扁的大脸正对着他看。这张脸的特点是上边窄下边宽,如果这是个人工做的假人的话,一定会有人说这张脸给安倒了。这张脸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即人家都在大笑,他却没有笑模样。只有当丁秃爪子那双冒着怒火的眼睛和他的眼睛碰到一块的时候,他才一呲牙,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一下嘴。

    在这同时,他竟做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动作。他一抬手,把头上的黄呢子学生制帽拽下来,然后抬起横伸出去的那只皮鞋脚,用制帽帽顶擦上皮鞋了。他这一擦丁秃爪子才看清,原来那皮鞋帮上踩了一个脚印子。这顶制帽擦皮鞋还真好使,来回两下就擦得锃亮。原来那帽顶子早已破了,是又垫了一块黄呢子,用缝纫机左一道右一道轧上的。如今这黄呢子已经变成了“黑呢子”,皮鞋油在那上面放着亮光。这玩艺有好多用处:顶在头上当帽子,放在脚上擦皮鞋,垫在臀部当小垫……当时在哈尔滨戴这样帽子的学生还不是个别的,形成了一种流派。他穿的制服一年一换,这顶帽子可经久不变,越破越说明资格老,不好惹,谁碰上都得让三分。

    如今丁秃爪子碰上的这个主儿更是与众不同,他竟敢目中无人,伸脚抬腿擦皮鞋,公然挑衅。丁秃爪子横瞪两只眼,暗暗咬了咬牙根,不得不把那准备抓这个学生衣领子的秃手缩回去。他这时脸上是什么表情,脸色是红是白是紫是青谁也看不出来,那满脸的血污倒变成了一块遮羞布,盖住了他的真面目。

    丁秃爪子为什么没敢伸手呢?原来他认识这个学生。他姓李,是滨江警备司令部司令官、陆军中将李天福的老儿子。李天福原来也是张作霖的绿林弟兄,后被派来镇守滨江,又和黑龙江省督军吴俊升吴大舌头拜了把子,在北满一带形成了一股势力。“九一八”事变以后,马占山发动江桥抗战的时候,他也率部抵抗了一下,可是不久就投降日寇,成了卖国求荣的铁杆汉奸。因为他投降时带来一支队伍,社会上又有些势力,所以日本人表面上还捧着他。他倚仗日寇势力,更是无恶不作。

    他有三个儿子,平常都很娇纵,但娇纵得最厉害的是这个小儿子。他说他这小儿子幼有福相,长有大志,能文能武,英勇善战。这最后四个字是怎么来的呢?原来他这小儿子从小就好打群架,仗着他家有钱有势,领着一伙小喽啰,把家门附近的小孩都打服了,接着又“远征”,今天攻打白毛子,明天攻打回回营,有时候还抓回几个朝鲜族小孩当俘虏,就这样从小学打到中学,从初中打到高中,打出了个外号,叫横面虎李三太(他本名叫李显宗,李三太的名是从《三侠剑》上黄三大那里来的)。

    他自己对“横面”二字并没有什么反感,因为他爸爸说他“幼有福相”,主要就是指这张扁脸说的。却嫌那“虎”字不好听,就改成了“侠”字。于是人们当他面就管他叫“横面侠”,背后还是把侠字去掉,换上“虎”字。因为这“虎”字颇能代表他的特点,平常他不分好坏人,只要是惹着他,碰着他,妨碍着他,他就要有所表示,轻的给点颜色看,重的就动手打,有时是单枪匹马,有时是群起而攻之,反正不获全胜,决不罢休。

    今天,他一听这个丁秃爪子竟要叫大家都站在操场里不许散,他的气就开始住上冲了。他本想一举手站出来,说自己上北市场去了,看了秃爪子敢把他怎么样?

    但他觉得那样于反倒给丁秃爪子台阶下了,弄不好还变成顺着他干了,自己这一世英名岂不要付之东流?所以他就没动,后来学生们开起“飞机”来,他还觉着不大解渴,一直到丁秃爪子蹦下台来,他才来了精神。他多么盼望这个小猴子能快点蹦到他面前哪!好了!他过来了!就在丁秃爪子钻到他身旁的时候,出其不意,他竟猛把脚往出一伸,于是那“狗抢屎”的动作就发生了。这伸脚下绊本是他的第一招,并没使他满足,他盼了秃爪子伸手,那就可以来个过瘾的了。可是丁秃爪子看着他那大扁脸,想着那横面虎的厉害,竟不敢上前了。岂但不敢上前,在他抬脚擦皮鞋的时候,丁秃爪子竟身不由己地往后又退了两步,这一来使那横面虎也哈哈笑起来。

    正这时,老校长孔庆繁登上讲坛。他扯起嘶哑的嗓子喊叫道:“同学诸君,请你们静一静,静一静!”

    嗡嗡声在这以前就被笑声代替了,这时笑声也渐渐止住了。

    丁秃爪子乘这机会从学生的行列里钻出来。他本来已经被学生捉弄得狼狈不堪,一副猴脸也已破了相,照一般人来讲,就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何况脸上还有伤要治呢。但他可不,他一直奔玉旨一郎走去了。

    玉旨一郎看他走过来,那已经蹙起的双眉皱得更紧了,还没等丁秃爪子说话,他就向他挥着手说:“丁主任,请你自觉地维护一下师道尊严,快去洗洗脸,换件衣服,找个地方上点药吧。”

    丁秃爪子先是一愣神,接着嘴唇抖动了几下,大概他还想说几句什么,但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说了声:“哈依!”用日文答应了个“是”字,就乖乖地转身走进了大白楼。

    这时讲台上的孔庆繁开始说上了。他说得很短,因为在这里高声喊叫,他没有丁秃爪子那股精神头和积极性,所以只能长话短说了。他主要也是让昨天去过北市场的都要自动报名,不过方式变了,不是在这大操场上,而是让回到课堂上,向班主任报名,由班主任送交训育主任。

    散会了,学生和教职员都往大楼里走。王一民也随着人流往前走,刚走了几步,忽听背后有人轻声地招呼他:“王一民老师,请你等一下。”

    王一民回身一看,原来是玉旨一郎正向他点着头。他站下了。

    玉旨一郎走到他身边,把手向已经走空了的操场上一指说:“到那边去谈谈吧。”

    王一民点点头随着他向操场走去。

    从上一次玉旨一郎提出要交王一民这个“中国朋友”,被王一民纠正了“中国”

    二字以后,他们还没有再单独谈过话。但是王一民对玉旨一郎的分析研究却没有停止过,越研究越感到这个日本人难以理解,用一般的“侵略者”、“帝国主义分子”

    这些概念来套这个日本人竟怎么也套不进去。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呢?如果他不是日酋玉旨雄一的亲侄子的话,甚至可以得出“为人正派”的结论来。但现在他是从那么一个侵略成性的家族里走出来的,就不能不令人怀疑他戴的是假面具了。究竟是真面目还是假面具,究竟是人还是鬼?王一民一直在认真观察着,思考着。

    现在他找王一民谈话,王一民当然能猜到是为什么了。果然,玉旨一郎张口就问道:“王老师,罗世诚是你那一班的学生吧?”

    “嗯。”王一民点点头说。

    “他在昨天的市场事件中被捕了。”

    “我知道了。方才了主任已经找我谈过了。”

    “嗅?他谈什么?”

    “他问我罗世诚家住在什么地方?”王一民马上又有意地跟了一句说,“他还告诉我罗世诚被捕后什么也不肯说,连家的地址都不告诉。”

    “哦?他都告诉你了?”玉旨一郎眨了眨眼睛,又点点头说,“丁说的是真的,你这个学生大有文天祥的气概。”

    王一民没有吱声。他静静地看着玉旨一郎。

    玉旨一郎又问道:“他学习怎么样?”

    王一民稍微想了一下说:“学习很好。尤其是文学,全班属第一,将来是很有造就的。”

    玉旨一郎没有吱声,他静静地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这时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又看看玉旨一郎,然后郑重地说道:“副校长,我们学校是造就人才的地方。您自己也说过,您是继承先人遗志,研究教育学的。您当然会理解我们当教师的最大的乐趣是什么了?”

    玉旨一郎点点头说,“得天下之英才而育之也。”

    “对,而英才是不容易得到的,在这一点上,我们都应该当伯乐。”

    “我赞成你的看法。”

    “可是现在……”王一民低下头说,“这千里马将要‘骄死于槽极之间’了!”

    玉旨一郎也低下了头。

    王一民心里真的激动起来,他仿佛看见满身血污的罗世诚就站在他的眼前,他眼睛湿润地仰起头来说:“副校长,作为一个教师,我不能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学生受到死亡的威胁而置之不顾。我现在正式请求您能运用您的影响,设法营救或者保释我们的学生罗世诚出狱。”

    玉旨一郎也仰起头来看着王一民,半天,他长出了一口气说:“我已经试验过了!如果他的事情再轻一点的话,是有可能的。可惜……”玉旨一郎摇了摇头。

    “您的意思是他的问题很严重?”

    “可以这样说吧。”玉旨一郎点着头说,“经过在场活着的警察证实,他至少亲手杀死了三个警察。抓住他以后,又从他兜里翻出一卷子共产党的传单。警方认为:这些事实已经充分证明他是一个共产党,而且用他们的话来说,还是个最‘凶恶’的。警方说在这次事件中,死伤的人很多,抓住的却很少。真正能确认为共产党的,到现在为止还只有他这么一个,所以……”他摊开两只手,又摇了摇头。

    王一民越听心情越沉重。他从玉旨一郎的表情中,感觉到他讲的情况是真实的,可信的。情况越真实问题越严重!敌人怎么会让一个接连杀死他们三个同类的共产党活着走出牢狱的铁门呢?亲爱的学生,亲爱的战友,你还那么年轻,你活着可以为人民做多少事情啊!可我怎么办呢……他心里一阵痛苦地翻腾,猛然间,那浴人监牢搭救罗世诚的想法又从心头升起来,这想法一出来就特别强烈,使他的心都跳起来。他忙稳了稳神,对玉旨一郎说:“关于罗世诚和共党的关系我一无所知,也做不出任何判断。我和他没有任何私人交往,他的家庭情况,以及住址,我都不知道。我所了解的只是他在课堂上读书方面的表现,这无疑是优秀的。所以,不管他问题多么严重,他也是我心爱的学生。哪怕因此受到株连,我也不会改变这个态度。

    您是研究教育的,您当然知道我们东方人的传统道德观念,知道我们的祖先是怎样对待师生关系的。”

    “我知道。”玉旨一郎郑重地点着头说,“一入门墙终身弟子。”

    “所以当我从您这里知道他的问题是这样严重以后,我心里是非常难过的,我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课堂上听我讲课了,而且很可能也不久于人世了。我们师生一场,能不见一面就永别了吗?所以我想打听一下他现在关押在什么地方?我能否见他一面?如果您在这方面能帮助我的话,我将非常感激!”

    玉旨一郎的头低下去了。隔了一会儿,才又抬起头说,“我试试看吧。他现在还关在警察厅特务科的特别看守室里,就是警察厅那大白楼的地下室,进那里去是很不容易的。你让我想想办法,一两天内答复你吧。”说到这里他看了一下手表说,“现在你跟我一同去做一件事情吧。”

    王一民一听心里一动,忙问:“什么事情?”

    “罗世诚的家还没有找到。警方听说他在我们学校住宿,就要派人来搜查他的东西。我一向主张在学校这个神圣的地方,应该尽量避免外界的惊扰,尤其不应该让那些挎刀拿枪的人到这里横冲直撞,那会使学生念不好书,而且也是对神圣的教育事业的一种亵读,所以我就提出由我亲自领人搜查,这才把他们挡住了。昨天晚上,我已经让训育处把他住的宿舍封上。现在,我们一同去检查一下。这一方面是你这个班主任应尽的责任,另一方面见物如见故人,这也是对你的一种宽慰吧。”

    这正是王一民求之不得的事情,他尽量抑制住内心的激动,马上表示说,他还要回班级去安排一下,然后就去。

    玉旨一郎同意了。两人约定二十分钟后到罗世诚的宿舍会齐。

    王一民在这二十分钟内除去办了一件例行公事——让昨天去北市场的学生报名(当然没有一个报名的)之外,还悄悄地把治红伤的药交给了肖光义,让他快给受伤的团小组长刘智先送去。

    35

    王一民到罗世诚宿舍的时候,玉旨一郎和合监老师已经等在那里了。舍监老师把罗世诚的床铺指明以后就退了出去。玉旨一郎对王一民说:“开始吧。”

    王一民点点头,就动起手来。

    罗世诚的东西很简单,除了盥洗用具和几双鞋之外,还有两大件:一卷铺盖和一个旧柳条包。柳条包是特大号的,当时寄宿学生每人都有一个,就像有谁规定这是学生的必备品一样。实际是因为它价格便宜,装东西又多,抗挤又抗压,抗摔又抗碰,因此就人人自备了。

    玉旨一郎和王一民把罗世诚的大柳条包从床底下拽出来,揭开盖,只见里面装着半旧的棉衣、大耳朵狗皮帽子和秋衣秋裤等乱七八糟的衣物。棉衣都还没有拆洗,散发出一股霉气味。除此之外就是一些长短不齐、厚薄不等的书籍。刊物和笔记本。

    两个人边看边翻。王一民翻的时候动作不快,有些慢腾腾的样子,但他那整个头脑可在紧张地活动着,眼睛也迅疾地闪动着。他不但要注意柳条包内的全部东西,还要注意玉旨一郎翻看的每一件,而自己手中的也不能漏过。这时玉旨一郎正在检查一本白皮的笔记本,它已经破旧不堪了,但他看得很上心。是记什么的本子呢?他为什么对这个本子感兴趣呢?王一民心里一边嘀咕着,一边向柳条包里搜寻着。忽然,他发现有几封用回头针别在一块的信,拿起来一看,共是四封,头三封都是写的学校的地址,只有后面一封地址变了,上面写着:“哈尔滨市抚顺街地德里一四八号”。下面的寄信地址是汤原县隔界河。“王一民一看”地德里“三个字心里就明白了。地德里又名大地包,是中国人聚居的贫民区。这十有八九就是罗世诚家的住址。而下边的寄信地址又是汤原县隔界河,这个地方已经成了有名的抗日游击区,抗日英雄夏云天的游击队经常在那里出没,最近还上过报纸。王一民一联想到这两点,立刻就感到这封信的分量了。能够获得罗世诚家里的地点当然是可喜的事,这就可以和他的家联系上了。但是在没有通知他家做好应变准备之前,无论如何不能让敌人得到这地址呀。现在玉旨一郎就站在对面,他是”领着“自己来”搜查“的,谁知道他得到地址后会采取什么行动呢?不行,不能让他看见,要悄悄地藏起来,但他和自己站的距离这么近,自己的一举一动,他几乎不用动弹,只凭目力的余光就能捕捉到,怎么办……正在王一民想主意的时候,玉旨一郎说话了,他把那白色的笔记本往王一民面前一伸,微笑着说:”王老师,你这学生的字迹太草,我看不大清楚。你这个老师一定熟悉学生的字体,你看看吧。“说完他又笑了笑,笑得既含蓄又有些神秘。

    王一民把手里的四封信轻轻地合在一块儿,也微笑着接过笔记本。当他刚要把笔记本压在信上的时候,玉旨一郎的手伸过来了,他仍然那样笑着说:“是信吗?”

    嘴里说着,手已经捏住别信的回头针了。

    王一民心里一惊,忙也微笑着说:“是几封信,大概是他的同学写来的。”

    “哦,我看看。”玉旨一郎捏着信封往跟前拉。

    王一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办法都不好使了,便撒开了手。

    玉旨一郎翻看着四封信。

    王一民翻看着笔记本。但笔记本上写的是什么他都视而不见了。他装着看笔记本,实际却把所有感官能力都运用起来,努力捕捉站在他对面这个日本人的动作上了。他感觉到玉旨一郎在翻看那四封信皮,又在一封信皮上停了一下,他断定不了那是不是最下边那一封,因为玉旨一郎翻看了不止一次。正在他琢磨不定的时候,玉旨一郎把几封信又都递回来了,他还是那样笑着说:“你说得对,从笔迹上看是中学生写的。”

    王一民笑着点点头接过来了,他猜不透玉旨一郎的话是真是假?他也断不定那个“大地包”的地址是否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个难解的题,只好先放下了。

    王一民没有把那几封信扔回柳条包里,他把它压在笔记本下,认真地翻看起笔记本来。

    玉旨一郎又在柳条包里翻了翻,翻出一本毛边书来,他看了两页,忽然向王一民一举说:“王老师,这书你看过吗?”

    王一民一看原来是一本蒋光慈的短篇小说集鹏绿江上》。这书现在正在进步青年中悄悄地传看,是被认为“红皮书”的那种禁书,王一民当然看过。书中第一个短篇就是鹏绿江上》,写的是朝鲜革命党人李孟汉的爱人金云姑娘被日本帝国主义者囚死,以及他们的恋爱故事。鸭绿江上是他俩离别的地方,写得很悲壮。小说结尾指出在沦为日本帝国主义殖民地的地方,只有起来革命才有出路。这篇作品在青年中所起的作用是很大的,好多青年就是在这类革命文艺书刊的影响下起来革命的。

    王一民一看是这本书,心不由得也跳了一下,不过他马上就平静下来了。他觉得在敌人眼里的罗世诚,早已是个革命党了,有这书没这书都无关紧要。所以他就对玉旨一郎淡然一笑说:“没看过。”

    玉旨一郎又含蓄而又神秘地笑了笑说:“我刚看了两页,觉得有点意思。我再接着看看……”他又指了指柳条包说,“这些你多偏劳吧。”

    王一民把手往对面床上一指说,“您躺在床上看吧。”又指指柳条包说,“这些就交给我吧。”

    玉旨一郎又那样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对面床前,斜倚在行李上看起来。

    王一民忙又看起那笔记本。因为那上已经有些东西引起他的注意。他集中全力往下看,越看心情越紧张,精神越激动,这简直像一颗炸弹一样,随时都会爆炸伤人哪!

    笔记本上的字迹并不太潦草,它像日记又不是日记,是一种随感录和杂记之类的东西。如其中有一则写着:我们在学校里总唱:“天地内有了新满洲,新满洲便是新天地。”这“新天地”在哪里?今天我终于找到了!我和刘智先、肖光义三个人抱在一起欢跳,我们一口气跑到松花江边上,江水还像往日那样滔滔地流着,可是我却觉着今天它总在我耳边唱着:“起来!不愿意做xx的人们!……”

    这则短文写得并不长,表面上也没说什么事情,只是一种感情的抒发和记述罢了。但是稍一分析,就会感到里面包含着多么重要的政治内容。王一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个刘智先就是现在负伤的团小组长,这上写的一定是刘智先领着罗世诚、肖光义举行完人团宣誓以后的情景了。

    在这则短文下边又记着他和刘智先、肖光义三个人结成了比亲兄弟还亲的友谊,他们没有拈香磕头,结成拜把子兄张,但是心却贴在一起了。今后他们要经常在一起“玩儿”,在“玩”字下边还画了一个着重号,下面就接连着记他们在一起“玩‘的情况,多数是他和肖光义在一起,时间大半是在晚上,地点飘忽不定。后边还出现了刘勃和几个进步同学的名字,他对刘勃非常崇敬,把他竟比成了”一盏夜空中的明灯“,表示要学习他,追随他,拿他做榜样。最后竟把刘勃在许公路的住处也写上了。这地方王一民没有去过,也不知道,但他估计这一定是团省委机关所在地了。他想到这里,登时急出一身冷汗来。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小本落在敌人手中,拼死也要保住它!自己的死活存亡只关系一个人的事,但是这个小本却关联着多少同志,甚至是整个团组织的安全哪!罗世诚啊罗世诚,你什么都好,只是太粗心了,为什么要把这些有关组织机密的事往本子上记7这是组织纪律所不能允许的啊!

    王一民稳了一下异常激动的心神,瞥了一眼玉旨一郎,见他还斜倚在床上看书,好像看得很人迷。方才他看这个笔记本时也是很人迷的。很明显,笔记本上的字迹并不像他所说的那么潦草难认,以他的汉文水平是完全可以准确无误收入眼底的。

    但是他却含着神秘的微笑交给自己了,是什么意思呢?……唉!不管什么意思,自己一定要把小本拿走,还有那封信。如果万一被玉旨一郎捉住,就先把他打倒;如果这是他有意放下的钓饵,自己也宁愿上钩。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东西带出去,处理掉。以后就是粉身碎骨,也问心无愧了。最后,他决定现在先不往兜里揣,等搜查到最后阶段时再找机会。

    王一民伏身在柳条包里,就势把那封要拿走的信从回头针中抽出来,塞到一件棉袄兜里。又把那个小本插到柳条包的一个角落里。然后就动手去搜索其他东西。

    这回他动作敏捷起来了,先挑那些留有字迹的笔记本看,其中有两本报纸摘录,摘录的内容和刘勃在联席会上读的剪报差不多,都是敌人失败的记录,大概也是从刘勃那里学来的,王一民把这两本笔记也放到那个小本旁边……王一民忙得满头大汗,就在他快要翻完的时候,玉旨一郎走过来了,他举着那本《鸭绿江上》,竟然微笑着对王一民说,‘写得很有意思,我要拿回去看看。看完后再转给你,你还可以留下做个纪念。“王一民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只是点点头说:“谢谢您。”

    玉旨一郎把书揣进兜里,指着柳条包说:“怎么样?完了没有?”

    “马上就完。”王一民擦擦头上的汗说。

    玉旨一郎直看着王一民说:“有什么应该单独拿出来交上去的东西吗?”

    王一民微笑着摇摇头说:“我没有发现。”

    “好吧。”玉旨一郎又那么含蓄地笑笑说,“那就全拿走吧。我去招呼校役,你把没看完的再看一看。”说完不等王一民回答就微笑着走出去了。

    王一民顾不上分析他为什么要亲自去找校役,是留给自己一个机会?还是有什么别的意图?他按自己已经想好的计划,迅速地把那封写有大地包地址的信从棉袄兜里拽出来,又抓起那个小本,把信一叠,夹在里面,敏捷地装进了衣兜。然后他又伏下身,探头往罗世诚床下看,床下地板上有一条二指宽的裂缝,裂缝里黑乎乎的,他忙把手指探进去试了试,里边是空的。这个地板缝是他在拽柳条包时看到的,这时用上了。他忙把可能被敌人看出问题的两本笔记和报纸摘录等都塞了进去。他准备告诉肖光义,让他设法拿走。他用尽可能快的速度做完了这些事情。等到玉旨一郎领着校役老冯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擦于了头上的汗水,掸净了身上的尘土,静静地等在那里了。